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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葉禪心╱ 般若園╱ |
夢的谷底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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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文:朱魯青 |
一向踩在夢想頂端的人,若是易地而處,當面臨生命中絢爛歸於平淡,甚至更慘烈的境地時,那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慨,真是唯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得珍惜。而我就是那曾由夢想頂端跌落谷底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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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那時雖離知命之年尚有五、六載,但經年累月的勞心工作,加上白日繁忙、夜晚酬酢的結果,終於致使健康亮起了紅燈。我記得那時若到台北勘景,坐火車回台中便常常頭痛欲裂,一趟車竟無法坐完全程,每每在中途便得下車先找診所看病。明明身體盡責地在提醒著,要我正視自己的健康,我卻仍然東奔西跑、熬夜趕圖。
有天在家,天花板掀了一塊開口,我架著梯子使勁地釘著,不知怎麼地突然一陣暈眩傳來,梯子一歪,我整個人從兩公尺半高的頂上摔下來,馬上昏厥過去,不知過了多久,方才幽然醒轉。等醫生來看過之後,才知道雖大難不死,但左腳底板承受全身重量的一蹬,傷勢不輕,醫生包紮完畢囑咐我,恐有一陣子要不良於行,得靠兩枝拐杖才行了。
在休養期間總算能靜思回想,將近半載的病痛折磨,許多罣心難解的人事,都一一如明磐澄清了濁水,透澈了起來。正當我想釐清這一切紛擾時,誰知藉由這次重創所浮現出的僅是冰山一角,更巨大的隱憂還潛伏在後頭。
一九九一年一月的某一天,我正在畫設計圖稿,突然間頸子僵硬起來,腦袋裡好像養了個蜂巢般,數萬隻蜂傾巢而出,耳鳴的聲音震得我頭痛欲裂,聽不見任何聲音。當時心中一絲恐怖的念頭閃過「難道我中風了嗎?」當我滿頭大汗從製圖桌上爬起,汗已濡溼了圖稿,那一刻我只感到如釋重負。但那陣子事務繁忙,雖知身體一定出了狀況,只得一面工作,一面抽出時間看病,結果醫生說是肝臟差、神經不安、焦慮所引起的癥候,聽起來好像並不嚴重,所以我也不以為意。
但有時頭殼裡像是萬蟻囓噬的情形,並未改善,而且變本加厲地麻癢痛楚遍佈四肢百骸,這種欲生欲死的情境時時上演著。最後我終於放棄了西醫的療法,直接與妻到台北去求診一位知名的中醫生,沒想到他瞧見我,劈頭第一句就喊:「先生,你的臉色怎麼…唉呀!你快死了,知不知道?」當場我們夫妻倆嚇得說不出話來,接著醫師替我把脈、驗口、探眼、問診,最後語重心長地表示,我不但有血管病變的癥候,肝、胃、腸、肺多少都有問題,他諄諄告誡我得多運動,並服他開的藥方。
我對自己的人生規劃,一向是十拿九穩的,沒想到這次我卻碰上棘手的病魔,第一次對未來感到茫然;這不安的情緒無時不包圍著我。當時我的脾氣極壞,動不動就無名火起,指責員工、妻兒,種種無理取鬧的行為,更嚇走了工作室大部分的員工,我再也不是他們心目中體恤下屬的上司,更談不上是疼愛妻兒的好丈夫、好爸爸了。這一番折騰,使得我辛苦打造的事業、家庭一度跌到谷底!這教我的心怎能釋懷!
我捫心自問,生活上種種煙酒聲色的習性無一沾染,自律謹慎,也不曾做出損人利己之事,如果善惡之報昭然平允,何以獨獨是我要遭受這病痛的糾纏?當各種怨天尤人的心態蒙蔽理智,「死」這個想法幽然迸出時,尤其在夜裡睏眠也不得安寢,只好抱著頭坐起,思索這近半年來夢饜般的折磨,心中漸次地寒冷,輕生的念頭一再地浮起
。
一夜,我站在街口看著急馳而過的車輛,不知是燈影渺茫,或許我的淚迷朦了眼,淚光中覺得自己孤單無助,恍恍惚惚中,我已然站在快車道上!一輛砂石車由遠處急駛而來,燈影閃爍交織的光芒,一片亮晃晃的…我的眼睜不開了,突然腦海中映現出妻兒的影像,一陣轟天似的喇叭鳴響如雷灌耳…這聲浪驚醒了我!想也不想地便往後一跳,冷靜思考剛剛自己究竟是怎麼了?這鬼門關外兜一回
,我早已沁出渾身冷汗了。當夜返家,我凝視著熟睡的妻子、年幼的子女,心想自己差點兒就回不來了,就這麼千鈞一髮,幾乎要和我摯愛的妻兒天人永隔了。
那一晚,我靜心獨自想了一夜,覺悟了為人處世的許多偏失,自始至終都是因為「我執」太重,追求的腳步過於急躁;許多放不下的事情一再堆積,才成今日受苦的磨難。生、老、病、死,難免是消極的解釋「無常」的論調
,但真正體會出個中甘苦時,反而由苦難盡頭待得甘醇。
如此轉念一想,心頭也輕鬆許多了。
病與傷是人生一大苦事,但在奈何苦之外,沉潛中汲取的人生經驗和感懷,是最最切身難忘的。經過了這次重生,對我是很關鍵的啟發,事實上在我突然生病的那年,早已戰勝了貧窮,但一切「歸零」的想法在那時達到臨界點。當我看自己尚未髮蒼蒼眼茫茫,齒牙也沒動搖,難免因病而頗感氣短,所幸雨過天青,畢竟健康的身體是成就萬事的基石。
想來這大病一場,為的是在我的人生歷程中,留下一記警惕的烙印,這一遭走來也值得。而經歷這一番脫胎換骨,就拋開凡塵的盛名利祿,我宛如純真無塵的老頑童,可以更寬容地看待人世沈浮。
(本文作者為璟設計團隊創意藝術總監,擅於將雕塑藝術與景觀設計融於一體,曾獲許多大獎、享譽國際,並曾當選全國好人好事代表與中華十大傑出風雲人物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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